腰间这柄剑的剑穗,已褪成灰白色。风一吹,那些丝缕便如老人鬓发般颤抖起来。多年来,它陪我饮过血,拭过泪,如今却只静静地悬在那里,像是把一生的红尘都系在了末端。
今日雨疏风骤,我独坐听雨亭,看雨水顺着剑身滑落。忽然想起那年深秋,我蜷缩在破庙角落,用这同样的手扒找香炉里的残渣。而今这双手握着天下人敬畏的天剑,倒是比当年更觉沉重了。
江湖人说天剑一出,万籁俱寂。他们不知剑鸣最盛时,反倒听不见声响——那年雪山之巅,我一剑破开十三重剑阵,天地间只剩下风穿过剑刃的嘶鸣。后来他们说那是剑道至极的境界,我却只记得血珠沿着剑穗滴落时,在雪地上绽开的梅花。
“掌门又在此独酌了。”小徒弟不知何时站在亭外,手里捧着新沏的云雾茶。
我颔首示意他近前。孩子眼睛明亮,尚不知剑有多重,江湖有多远。就像那年我刚得到《天剑诀》,在月下比划着残缺招式时,以为剑就是剑,路就是路。
“你看这剑穗。”我提起剑柄,任那缕丝绦在风中飘摇,“最初是鲜红的,像心头血。”
小徒弟仔细端详:“现在像是褪尽颜色的晚霞。”
我闻言大笑。好个褪尽颜色的晚霞!这些年何尝不是一场漫长的褪色。从街头乞儿到一派宗师,剑锋所指处,红尘滚滚而来。有人来求一招半式,有人来寻仇怨旧债,更多时候,他们来求的是“天剑”这两个字背后的荣光。
最难忘是那年中秋,九大门派围困峨眉顶。我在观剑台上舞了一夜的剑,剑穗染透月光与露水。待到旭日东升,各方豪杰默然退去——后来江湖传言,说莫问天剑意通神,已非凡俗之流。其实那夜我舞的,不过是年少时在街边看卖的把式,添了几分凌厉罢了。
“掌门为何从不更换剑穗?”小徒弟忽然问。
檐外雨声渐密,我抚过穗梢某个暗沉的结节。那是关外荒漠里,一个姑娘系上的相思结。她说此去一别,天涯不见,留个念想也好。后来听说她嫁作商人妇,我再路过那片绿洲时,只饮了三碗酒便醉倒了。
“有些东西,”我将剑收回鞘中,“旧了才好。”
雨停了。小徒弟仍等着我的答案。
“去吧。”我拍拍他的肩,“明日寅时,练剑坪上我考较你的流云剑法。”
他行礼退下,步子轻快得像只小鹿。我独自站在亭中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穗末梢。那里藏着一粒极小的玉珠,是姑娘临走前塞进我手里的。她说这可是剑胆,也是凡心。
暮色四起时,我解下剑穗握在掌心。丝线粗糙,结节纵横,恰似这些年的路。江湖从来不在剑锋之上,而在这一缕褪色的红尘里。
新来的弟子总好奇我为何总摸着剑穗发呆。他们不懂,我握着的不是丝线。而是一个乞丐的江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