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立于天剑峰顶,云海在脚下翻涌如沸。风自八方来,撕扯着我的长袍。伴着宗门弟子的问道声,犹如八方故事在耳畔交锋。他们称我莫掌门,莫宗师,可谁还记得,许多年前,有个小乞儿伏在烂泥里,为半块馊馍磕头磕得额前见骨?
天剑宗。好大的名头。殿阁巍峨,弟子如云,剑气冲霄汉。他们望着我,目光灼灼,以为我生来便该执掌这宗门权柄,合该悟透那无人能解的绝世剑典。
真是荒谬。
我本是尘土,是连野狗都嫌臃臣的腐肉。那日大雨,我缩在破庙墙角,饥寒交迫。神像肚腹早已被前人掏空,我饿得发了疯,用冻僵的手去抠那泥塑的內壁,指甲翻裂,血流如注,却抠出一本破旧的竹简。
它冷得像冰,却又烫得吓人。触及它的一瞬,一股蛮横至极的意念便撞入我脑髓,几乎将我的魂魄撕碎。那不是文字,不是图像,是剑的嘶鸣,是斩断星河、劈开混沌的狂傲,是一招无名无式的“道”。
无人传道,无人解惑。我一个乞儿,对着那竹简上的寥寥痕迹,在饥肠辘辘与世人的白眼里,胡乱比划。错了,便是经脉如焚,口喷鲜血;对了,便有微茫剑气自指尖生,斩断身前飘落的雪。
道是偷来的,是抢来的,是拿命试出来的。
如今,我站在这万人仰望的绝顶。身后,是宗门殿宇,云雾缭绕,庄严肃穆;身前,是数百双渴望的眼睛,等着我这位“宗师”传授那无上剑道真谛。
我缓缓拔出腰间铁剑。剑身黯淡,并无光华,像一段凝固的夜色。
“剑是什么?”我开口,声音沙哑,一如当年在街边乞讨。
台下寂静。有人答:“是百兵之君。”有人答:“是杀伐之器。”有人引经据典,说得天花乱坠。
我摇头,将铁剑平举。
“是饿。”
众人愕然。
“你等练剑,是为强身,为扬名,为求道,为正果。”我顿了顿,铁剑微微震颤,发出低沉的呜咽,“我练剑,只因我饿。”
“饿到极致,看见什么都想斩开,看看里面有没有能吃的东西。饿到发狂,连这天,都想劈开一道口子,看看后面是不是藏着饕餮盛宴,是不是有我从未尝过的一碗白米饭。”
云海突然停滞翻涌,风定在空中。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笼罩了天剑峰。
“剑道,没那么玄乎。不过是你心中最饿、最渴求、最放不下的那一点执妄。把它握紧了,别松手,把它磨利了,无物不斩!”
话音未落,我对着身前浩瀚云海,轻轻一划。
没有光华万丈,没有雷鸣爆响。只有一声极轻微的“嘶啦”,如同撕开一匹最厚的绸缎。那万顷云海,竟从中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,其深不知几许,其阔直达彼岸天穹!阳光如天剑般从那裂缝中轰然灌下,照得峰顶一片金煌,也照得台下每一张脸上惊骇欲绝。
我归剑入鞘,发出沉闷一响。
云海缓缓弥合,仿佛那一剑从未存在。
“今日传道已毕。”我转身,走向那森严大殿,长袍的背影扫过冰冷的地面。
道,岂在口舌之间?我以一剑示之,能悟几分,看你们的饿了。
殿宇深暗,像我许多年前躲雨的那个破庙。
我仍是那个乞儿,只不过如今,向这天,讨一碗更大的饭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