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坐在蓼花滩头,江水自天边来,又向天边去。滩上蓼花正开得疯野,红得如血,亦如我当年创立天剑宗时,山门上泼洒的夕阳。
剑名“秋水天剑”,此刻正横于我膝前。剑身映着流动的云与沉默的江,也映着我这张被岁月蚀刻的脸。凉意并非来自江风,而是自剑柄传入掌心,再漫溯于四肢百骸。这凉,是千百场厮杀后的岑寂,是登临绝顶后四顾茫然的清冷,亦是……想起她名字时,心头那一声无可挽回的叹息。
那时江湖尚年轻,我也如此。仗着一柄铁剑,欲将这混浊世道劈个清爽。蓼花滩头,我初遇她,一个来自关外的姑娘,她笑时似有霜花落,眸底却藏大漠孤烟。她赤足涉水于红蓼之间,江水浸湿她的素白衣裙,衬着她明亮的眸光,竟胜过我手中锋芒初试的剑光。她指着我剑问:“此铁冰冷,可能护得这滩头红花,永世不凋?”我答得狂傲:“我剑锋所指,天地皆要俯首,何况区区红花?”她笑了,笑里有我不懂的哀伤,像这江水深处潜流的暗涌。
后来,她总在我练剑的江边。我以剑劈波斩浪,她以苇杆在沙地上画迎风摇曳的花。我说我的剑意可通天道,她笑说她的花意可慰人心。争辩不休,胜负未分,唯有江声浩荡,吞没多少英雄意气与儿女情长。她为我缝补过撕裂的青衫,指尖常沾着蓼花的红汁,像拭不去的血痕,也像点不燃的相思。
再后来,天剑宗屹立于江湖之巅,门下弟子如云。我拥有了整个江湖的敬畏,却再找不到那个在沙地上画花的女子。她消失得像一滴汇入江水的雨,只留下一条剑穗,和一枚以蓼花染红的素笺,上面写着:“君剑生凉时,或忆蓼花红。”
如今,剑真的凉了。
我横剑于前,以指轻弹剑身。清越龙吟乍起,惊飞了栖于滩涂的白鹭,却惊不散这浸透骨髓的寂寥。这柄曾令天下枭雄胆寒的神兵,此刻竟挽不住一段逝水年华,斩不断一缕刻骨相思。剑之道,至繁至简,至高至寒,原来最终的凉意,并非杀伐果决,而是蓦然回首,身后无人同看这江月年年。
江水长流,蓼花年年红遍如血,而人间长存别离。
我起身,将“秋水”剑沉入江心。激流瞬间吞没了那抹寒光,水花溅起,凉意彻骨。江湖已远,天剑宗自有后来人。而我,只想在这蓼花滩头,做一个再无剑可拔的闲人。看江流千古,看红蓼岁岁生,直至我也成为这滩头的一部分,成为一句被江水日夜冲刷的、关于剑与花的传说。
剑沉入水,凉意却自我心中弥散开来,原来,这才是真正的天下至寒。